谁也没想到,一支来自上海郊区的业余太极拳队竟然得了全运会第一名。
去年8月,在第十四届全运会群众展演太极拳决赛中,以东育拳社为主力的上海市浦东新区新场镇队一鸣惊人,取得农村乡镇组四十二式太极拳最高分,获全国一等奖。
一时间,鲜花、掌声汇聚而来。与之相伴的,还有好奇——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拳社缘何第一次亮相全运会就拿了全国第一?这背后究竟有怎样的故事?
8年前,在上海武术界颇有声望的退休教师孙剑狄陪爱人回乡养病,来到上海新场镇。为了妻子身体康复,他义务开班教授太极拳。和以往几十年带教专业队不同,这一次,孙剑狄的学生是镇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、含饴弄孙的农妇、身患重疾的病人……孙剑狄带着他们,从最基本的动作和气息控制开始,一练数年,直到去年在全运会上一举成名。
如果这是一部武侠小说,它或许会是个武林大侠退隐江湖后,带领散兵游勇苦练武功,一朝出山威震天下的故事。但现实总是比小说来得复杂和深远。这个故事记录了一个爱武之人的坚守和创新,更记叙了太极拳这项古老拳术如何在上海的郊区落地、生根、普及、振兴。
古镇来了太极高手
1月5日,小寒,中雨。湿冷透骨的雨夜里,路上的行人都裹紧了衣服匆匆往家赶,而在新场,一些人正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一处由厂房改建而来的简易教室里。他们是东育拳社的学员,每天早晚都会来这儿练习太极拳,雷打不动。
不到晚上7点,教室里已经站了三四十人。放眼望去,以中老年人居多,其中也不乏下班后赶来的年轻人。简单的热身活动后,大家开始按照音乐节律练习,仆步、歇步、踢腿、金鸡独立、燕式平衡……随着后来人的不断加入,队伍也越来越长、越排越宽。
东育拳社的学员,每天早晚都会来此练习太极拳,雷打不动。 雷册渊 摄(上观新闻图下同)
据说,这只是拳社的小场面。每逢周末开大课时,十里八乡的拳友都会汇聚过来,还有人专门从宝山驱车2个多小时赶来,一些周边省市的拳友也会组团前来学拳。数百号人将教室站得满满当当,场面蔚为壮观。
这家深藏在上海南郊的拳社究竟为何能有这么大的吸引力?初来者正好奇,远处传来一声大喝:“松,松,放出去,收回来……对!漂亮!”练拳者们瞬间支棱起来,更加仔细地对待自己脚下的动作和手型。
循声望去,这人身穿一件红袄,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,身姿挺拔,精神抖擞。是师傅来了。
懂行的人都知道,师傅就是这家拳社的奥秘。
师傅名叫孙剑狄,今年74岁,但他的体态和精气神实在不像老人;孙剑狄从小习武,在上海武术界曾是威名赫赫的人物,但他文质彬彬的样貌,又不像“武林中人”。怪不得,8年前他刚来新场时,不知他身份的年轻办事员问:“你怎么证明你能开班教拳?”这一问,让孙剑狄哑然。他从没想过,以自己的资历,竟然有一天也需要向人证明自己。
孙剑狄出身于上海的一个武术世家,父亲是合一通背拳的上海掌门人。他5岁登台表演,11岁在榆林区(现属杨浦区内)武术比赛中崭露头角,12岁入选上海市武术队,曾经多次获得冠军。他先后进入上海汽车附件厂、上海师范大学、上海交通大学工作,曾被借调至上海市武术队、上海市工人武术队担任教练,在各大武术比赛中担任裁判,还曾在中日太极拳交流大会带领中国队战胜日本队,在上海武术界“江湖地位”颇高。
孙剑狄(右一)5岁登台表演,11岁在榆林区(现属杨浦区内)武术比赛中崭露头角,12岁入选上海市武术队,曾经多次获得冠军。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2014年,退休后的孙剑狄为了陪伴重病的妻子,回到了她的家乡新场镇定居。眼看妻子的病情每况愈下,精神也日渐萎靡抑郁,孙剑狄萌生了教她学拳的想法:“太极拳既能强身健体,又能颐养心性,为什么不让她练练太极拳呢?”
但教拳不能只教一人,如果闭门造车,没有集体学习的氛围和学员间的相互交流促进,即便师傅再好,也是枉然。于是,孙剑狄找到了镇里的相关部门,提出想要开班免费教授太极拳的想法。
隔行如隔山,年轻的办事员怎么知道孙剑狄的名号?就向他索要能够开班教学的资质证明。孙剑狄只好找来自己的教师资格证、冠军证书、各种奖牌奖章、教练证、裁判证……几十样证明摆了一桌。这下,大家才惊讶地发现,新场来了位太极高手!
孙剑狄和妻子鲁重亮带领大家练拳。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人生第一次
在东城居委会的支持下,筹备工作顺利完成。招生海报被张贴在社区公告栏的醒目位置,上面的广告语却相当低调:没有过多介绍孙剑狄的背景和成绩,只有一句:“上海交大退休教师孙剑狄义务教授太极拳。”
这是孙剑狄的意思。几十年来,他习惯了带教专业的武术队和体育生。第一次在郊区开班、第一次走进社区、第一次义务教学,这些年过花甲之后才有的人生第一次,都让他颇为忐忑,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学员,也不知道自己能把他们教到什么程度。一切都是未知,还是低调一点好。
2015年3月17日,孙剑狄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。在居委会的一间小活动室里,他迎来了自己在新场的第一批学员。他们中有退休老人、农夫村妇、小镇青年……不但没有一位专业人士,就连对太极拳有所了解的人都很少。孙剑狄有些失落。他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:“要么不做,要做就要做好。”
在这堂开班第一课上,孙剑狄给学员们立了两条规矩:“第一,最好不要对外说自己是我的学生,因为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;第二,要跟我学拳,网上的太极拳视频就一律不许再看。”
孙剑狄知道,这不仅是自己的人生第一次,也是许多学员人生第一次接触太极拳。他就从最初的起势和气息讲起,再到基础的猫步和打手,一点一点慢慢教,学员们一遍一遍反复练。一段时间后,众人总算慢慢入了门。
孙剑狄正在教学。 雷册渊 摄
70岁的许国斌是第一期学员中的一员。他以前就爱好太极拳,却求学无门,曾跟人在广场上学过一些皮毛,直到后来跟孙剑狄学拳才知道,自己以前所学居然从根子上就是错的。
“孙老师要求很严格,腿啊、手啊,位置差了一点都不行。”叶国斌回忆,“平时教拳,他根本不把我们当成业余队员,完全是专业要求。”
学员李丹蓉也对孙剑狄的严厉印象深刻:“刚来的时候的确会抱怨,觉得这个老师真是奇怪,我们又不是专业运动员,差不多就行了,为什么那么凶、那么严?”直到经过一段时间训练,她第一次参加了市里的比赛。
那次比赛,“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”的李丹蓉没想到,自己第一个上场就“打败了老体协的一个女队员”,一举拿下冠军。那时她才终于明白孙剑狄平时的良苦用心,“他用最专业的态度带领我们走进太极拳的世界,才能让我们领略到太极拳真正的魅力。”
越来越多人听说,新场有位孙老师在义务开班教拳,纷纷慕名而来。年过花甲的谢江早年还在镇里打工,每天早上,她都会提早出门半小时,蹬着自行车去拳社练习,掐着点才去上班,风雨无阻地坚持了好几年。
东育拳社的学员中除了爱好者,还有一部分是罹患重病的病人。通过太极拳帮助他们摆脱病魔,提高身心素质,是孙剑狄开班教拳的初衷。
刘红芳在2018年被确诊为宫颈癌中晚期,放化疗半年多后回到家中休养。听说太极拳能强身健体,在好友李丹蓉的影响下,她半信半疑地加入了拳社。让人意想不到的是,3个月后刘红芳去医院复查,医生告诉她,她的各项指标都在转好。这让她信心倍增,更加积极地配合治疗、投入锻炼。
“我以前的职业是汽车销售,总是风风火火,脾气很急。太极拳让我的性子沉稳了许多。”刘红芳说,现在她没事就会在家走走猫步,就连在车站等公交车时也会不自觉地勾勾脚、抬抬腿,“总感觉我的身体在召唤我,老祖宗的东西流传了几千年,总归是有一定道理的。”
这样的人和事在东育拳社不胜枚举。一传十,十传百,就传成了神乎其神的“神话”。甚至有人开玩笑说,东育拳社能让人重获新生。每次听到这种说法,孙剑狄总是笑笑,不置可否。
通过太极拳帮助病人摆脱病魔,提高身心素质,是孙剑狄开班教拳的初衷。 雷册渊 摄
7年来,东育拳社以新场镇为中心,学员发展至500余人,辐射到上海的各个区县,还在各级各项赛事中获得了30多枚金牌。上海太极拳圈里,东育拳社的名气日渐响亮。
东育拳社学员获得的奖杯和奖牌(部分)。 雷册渊 摄
业余拳社出了第一
2021年初夏,一个消息在拳社传开了:镇里要组队参加第十四届全运会,主力就是东育拳社的学员。
能够参加国家最高规格的赛事,这让大家既兴奋又紧张。孙剑狄却面临参赛的第一道难关——组队。
由于比赛规则对参赛队员的户籍和性别构成限制严格,规定只有户籍在参赛队所在县级行政区内的人才能入选,且三分之一必须是男性。这意味着,户籍人口10万人的新场镇要和其他省市拥有几十万、上百万人口基数的县级市竞争,新场镇队劣势明显。
由于户籍限制,拳社里许多水平较高的学员都无法入选,留给孙剑狄的选择余地很小。他挑来挑去也只凑够了11人,还差1人。为了补齐这1人,孙剑狄反复斟酌,光是换人就换了3次,才终于在6月组队完毕。而此时,距离比赛开始只有2个多月的时间了。
这是一支由农村乡镇人员组成的业余队伍,队员中学习太极拳最久的只有6年,少则只练过两三年。这也是一支中老年队,队员平均年龄62.5岁,其中年纪最长的69岁,最年轻的54岁。
“技术不精,套路不熟,连贯性较差”,这是孙剑狄对这支队伍初建时的评价。怎样让这样一支队伍在短短两个月内达到参赛水平?这对当了几十年教练的孙剑狄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。
孙剑狄正在教学。 雷册渊 摄
首先是训练强度。只有苦练才能出硬功夫,但队员们都上了年纪,身体素质不比年轻人,还有一些人得过大病。怎么办?孙剑狄就把每天的训练分为早、中、晚三个时段,加起来练够五六个小时。既保证了训练强度,又不让大家过于疲惫。
训练内容是什么呢?孙剑狄自有一套。“很多人觉得,基本功是初学者才需要练的,学了一段时间就急于上套路了。这是一个很大的误区。其实基本功才是最重要的,越到比赛越应该多练那些最简单的步型和手型。”
一段长时间的基本功练习后,队员们心里都在嘀咕:怎么临到要比赛了,还不知道要比什么内容?直到有一天,孙剑狄向大伙宣布:“要比就要比最难的,我们参赛的项目是四十二式太极拳。”
众人皆惊。“许多人基本的套路都不熟悉,更别说最难的四十二式了,这简直是天方夜谭。”大师姐高翠萍直言。孙剑狄却很自信:基本功练扎实了,套路一套,自然水到渠成。
他将自己多年来苦心钻研的节拍教学法投入训练,借鉴音乐节奏中强、弱、次强、弱的节拍规律,将太极拳的每个动作分解为“一二三四”4个节拍。难以捉摸的拳术有了规律可循,训练化繁为简,很快有了成效。最终,新场镇队以最高分通过层层选拔,成为代表上海出战全运会决赛的队伍之一。
8月底,捷报传来:在第十四届全运会群众展演太极拳决赛中,新场镇队一举夺魁,获得农村乡镇组四十二式太极拳最高分。另一支主要队员也来自东育拳社的航头镇队,获得农村乡镇组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二等奖。
好消息传遍了小镇的大街小巷。
孙剑狄正在教学。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种下一颗种子
带领一支上海郊区的业余队获得全运会第一,这无疑是孙剑狄武术生涯的高光时刻,而在他的记忆中,这样的时刻不止一次。如果说这次夺冠是太极拳在上海郊区推广振兴后结出的硕果,那他坚持多年的探索和努力,则早已为此埋下了伏笔。
各地送来的锦旗挂满了东育拳社。 雷册渊 摄
“易有太极,是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。”太极拳本是中国的一项古老拳术,历史源远流长。传入邻国日本后,得到了很高的关注和发展。到20世纪80年代,日本已经成立了有29个分团的全国武术太极拳联盟,甚至还公然宣称:十年后,世界太极拳的中心将在东京。
1988年,日本为了彰显自己的太极拳实力,派队来到中国要求举行对抗赛。于是,中日第一届太极拳交流大会在北京举行。
那次比赛,日本队败北。不服输的日本队提出再战。为了体现太极拳在基层发展的水平,他们还提出,设立团体赛项目。
第二年3月,中日第二届太极拳交流大会在上海举行。孙剑狄带领由上海师范大学200名师生组成的太极拳队应战。
比赛那天,《十面埋伏》的音乐在上海体育馆内响起,“野马分鬃”“手挥琵琶”“搂膝拗步”“白鹤亮翅”……队员们身着白色中式练功服,腰系红色绸带,200人好似同一个人一般,动作整齐、利落、漂亮。
没有任何悬念,孙剑狄带领的中国队获胜。
年轻时的孙剑狄。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这次比赛,不仅让孙剑狄收获了荣誉,也在他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——一定要把中国的太极拳传承推广下去。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,孙剑狄就开始探索借鉴音律节拍,融入太极拳的教学。
几十年下来,实践证明了孙剑狄节拍教学法的有效性,他也渐渐明白,“太极拳应该是与时俱进的,要为它注入新的活力,要推广,要传承,就一定要用大家听得懂的‘语言’。”
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,孙剑狄就开始探索将音律节拍融入太极拳的教学。 雷册渊 摄
南汇二中的体育教师王袁馨从2019年开始将孙剑狄的节拍教学法引入课堂。“以前整个年级都不见得有几个孩子学过武术,更别说太极拳了。为什么?就是因为太极拳入门难、见效慢,甚至有很多家长和孩子觉得太极拳是老年人的运动。”王袁馨说,“但我们引入节拍教学法后,孩子们很快就能掌握太极拳的要领,学拳的兴趣也大大提高。”
在他的带领下,许多孩子在区级、市级的比赛中获得荣誉。太极拳的节拍教学法也成功申请到了上海市课题,在全校推广。
尝试在许多新的领域进行。王袁馨的同学、新场中学体育教师傅蕾杰发现,太极拳在学生良好心性的养成中能够起到积极作用。于是,她在教学中积极尝试,不但利用太极拳锻炼学生的专注力,还让他们在练拳的“集体共振”中不断提高自信心和满足感;孙剑狄的学生洪飞是一名it工程师,他在短视频平台上注册了账号“太极工程师”,将太极拳用工程化、细节化的形式表现,不仅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武术博主,还通过视频与天南海北的拳友切磋交流;“80后”翟永生正努力将自己对太极拳的热爱变成一种社会责任,通过针对孩子和老人的教学,让太极服务更多的人群……
“太极拳不完全是拳术,更是艺术。我们做一桩事情,认准了就是幸福。”回望过去,孙剑狄颇为感慨,“太极拳的发展进程就如同它本身一样,不是匀速运动的,而是有快有慢,像那天边的云,云卷云舒,绵延不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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